朱子的外王思想在公民社會的實踐問題

 

前言

    宋明「既內在又超越」的義理之學,到了清初受到許多責難,「通經致用」成了新典範,如黃宗羲力倡「學貴履踐,經世致用」,顧炎武主張「君子之為學也,以明道也,以救世也。」而王夫之則精通自然之哲理之外,更推向人事社會之變。清初三大儒宏闊的氣象,當然不是向內退縮的一般宋明儒所能企及。

    清初大儒對義理之學的批判,主要在外王層面著墨;諸大儒之後,辯論的重心轉至理欲問題,如戴震不滿朱子天理人欲說,而發揮其「理在情中」的思想。前者對宋明儒的批判不盡然公允,宋明大儒程朱或陸王對外王問題並未回避,甚且有清初大儒所不及處;後者則不再以外王問題為重點。

    朱子思想原是「修己安人」,安頓生命、圓滿德性主體的學問,在清代成為官方的意識形態,成了士子晉身的敲門磚,朱子真面目全失,以致於反對理學者可以振振有詞的指其無所用於人間,如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有一段嘲諷理學家的話:理學可以當飯吃,當藥醫?對於理學末流來說,紀昀的話不無道理,但對宋明大儒來說就不能成立。

    朱子之學不只是空談,還可以當飯吃,朱子興辦的「社倉」極為成功,從興辦到朱子過世不知養活了多少人,到現在仍可作為NGO的學習楷模。其次,朱子是賑災專家,在九年的為官生涯中,無以計數的餓殍因朱子的籌措而存活。這是儒學經世思想的具體內容,是儒家外王不可或缺的實踐。

    在現代的公民社會中,若要讓儒學能成為時代的領導思潮,儒家的外王思想須獲得足夠的重視,且須賦予新生命,否則在今日資本主義社會,也會像過去在專制時代一樣,在面對壓迫性的體制前顯得軟弱無力。

 

一、公民社會

    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是從封閉的專制社會走向自由化的資本主義過程中才有的現象,在專制社會,政治幾乎等同於一切,民間的自主團體微乎其微,如果有的話,也是受到政治力的絕對控制。歐洲在走出中世紀後,一些民間組織如教會、商業工會、新聞機構、學校、學術文化團體、俱樂部、政黨等紛紛興起,這就是所謂的「公民社會」,公民社會有兩個點:1.能表現公民意志與利益的非政府組織及機構2.是獨立於政府之外的個人及組織。

    公民社會雖然表現了它的獨立性,但也多少和傳統社會重疊,這是一個各種勢力競逐的領域。葛蘭西(A.Gramsci)認為在中世紀,政治社會就是一切,但在現代的國家中,政治社會和公民社會有一定的比例,公民社會是整個國家及政治社會的基礎,政治社會就像戰場中最外緣的壕溝,但公民社會是壕溝之後的最堅固堡壘及工事。

    葛蘭西所謂的公民社會是文化─意識形態關係的領域,在這一領域中統治者取得文化霸權,而與之競爭的革命階級也試圖在此領域取得文化霸權。

    中國古代處於前公民社會,類似的組織存在於村社、宗族公田、義田、書院、鄉約、行會等等,這些團體主要是以收族、明人倫、敦教化為主,行會雖是以利益結合,但在抑商的傳統政治之下,無法成為有意義的壓力團體。

    黃仁宇先生《中國大歷史》一書中說,宋朝的儒學不是西方的文藝復興,雖然有蓬勃的商業活動,但缺乏商業革命,所以沒有產生西方式的文藝復興。道學家除了有別於佛老的世界觀之外,也對政治涉入頗深:「他們都因對時局的意見而受到檢舉,他們所提倡之個人道德性格包涵著一種『反對派』的意義,只是他們以含蓄的態度表現,不公開活動罷了。」從這裡可以看出朱子等道學家的政治活動有些類似近代的反對黨,但在專制君權之下,不能對君權作根本地制衡。

    朱子要「格君心之非」,多次上書孝宗,措辭之嚴厲,甚至引起孝宗的憤怒。朱子的主張雖然無法進入政治核心,但他的經世致用(外王)事業,可以在政治不是那麼敏感的地方實現,例如通過道學網絡並結合當地富戶,在閩北建寧地區創立「社倉」(五夫社倉),成效卓著,並獲得孝宗支持推廣到全國各地。朱子還致力於組織書院、祠廟、鄉約,透過這些介於政府與家庭之間的社區組織(宋代的公民社會),朱子在和其他道學家的競爭中取得領先的地位。

 

二、朱子的政治活動

    照朱子一貫的思想,從格致誠正開端(為己),一定是要到治國平天(變天下為有道),他的學說才能落實,得君行道,如王安石受知於宋神宗,應是朱子心中的盼望。朱子為官九年期間,他所涉及的都是敏感尖銳的問題,如恢復、軍事、用人、財政、刑獄、荒災、正經界等等,朱子並不是只有「知」,他強調的是「行重於知」,作為一個地方官員,他比一般官員勤奮,如知南康軍時,當地發生旱災,他以過人的精力寫下數以萬計的奏狀、札子、榜文、布告,還制定了一套嚴密的救災措施,使南康軍百姓渡過一場大災難。他的賑災之法受到其他人推廣到各郡,也受到朝廷的嘉獎。

    朱子對各種治國問題並非只是「觀其大略」,這和他的格物思想一致,朱子說:「要理會書之所載者,固要逐件理會也。有書所不載而事上合當理會者也,有古所未有底事,而今之所當理會者極多端。」(朱子語類卷14)前段所述政事不可能書上都有記載,只有孜孜不懈才能通於事理。

    朱子多次上疏,除提出對政事的主張外,主要是藉此「開悟君心」,使君王虛己、納諫是頭等重要的事。朱子說:「天下有大根本,有小根本,正君心是大根本。」(語類卷108)朱子在上疏中也提到:「陛下未嘗隨事以觀理,即理以應事,平治之效,所以未著。」「天下之務莫大於恤民,而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術以立綱紀。」「今天下大勢,如人有重病,內自心腹,外達四肢,無一毛一髮不受病者。」(晦翁學案)從這些文字來看,朱子下得重,歷來臣下對君王的進諫,即使是魏徵之諫唐太宗,也未必有這樣的嚴厲,但朱子也只能如此而已。

    士大夫對君權的抑制基本上是無力的,要不要察納雅言,完全取決於君主,幸好孝宗是明君,雖未能全盤採納朱子的諫言,但朱子的連續上疏也未被下罪。專制帝王當然不願臣下的指指點點,到了寧宗,就對朱子感到不耐,令朱子離開朝庭,不久,反道學集團將道學集團扣上「偽學」的大帽子,在59人的名單中,朱子在4位大臣之後名列第5。

    余英時先生認為宋朝道學家所謂的「轉向內在」之說不可信,不然如何理解道學家在孝宗、光宗、寧宗三朝權力世界異常活躍的現象?余先生指出,朱子的著作中有大量的政治性文獻,如「論時事出處」之文,在論學中也常論及時事出處,相當數量的奏札、封事,反映了朱子的政治主張。

    朱子想以「道」來限制「勢」,所以強聒不捨,但他也知所進退,朱子說:「聖人顧視天下無不可為之時,然勢不到他做,亦做不得。」(語類108卷)在主和派當朝的期間,不願再出仕,轉而投入學術、教育工作,在政治上之「失」,反而是朱子學術上的「得」。孔子說:「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朱子不認為治平之事只能是君相之事,朱子說:「禹稷顏回同道,豈必在位,乃為為政邪?(答江德功) 離開政治中心,固非所願,但還有他方世界可以徐圖。

   

三、朱子的外王思想

    在四書中朱子最看重《大學》,所投入的心血正如司馬光之於《資治通鑑》,《大學》是為學的綱目,入德之門,也可以說是先樹立一個大規模,然後再次第展開為學的過程。朱子認為《大學》的重心就在三綱中的「明明德」「新民」兩句,「明德者所以自新也,新民者所以使人各明其明德也。」(語類卷15)明明德是為己,新民是為人,但兩者不可分。而格致誠正修身是下工夫,不透過此工夫,就無法達成明明德的目的。

    朱子將古本的「親民」改成「新民」,新者革其新也,在古書中也可找到根據,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新民主要是教化之事,推其極是要止於至善。王陽明不滿朱子將新民與明明德視為二事,陽明堅持明明德以親其民。陽明對朱子將二者分割成兩截,未必合於朱子的本義,在朱子看來,二者看似兩截,其實是整體的一部份。

    對於改「親」為「新」,引起徐復觀、牟宗三等先生的熱烈討論,徐先生認為孔孟荀都主張養重於教,對於教的提倡(新民的濫用),可能成為專制者壓榨人民的工具。牟先生則強調正德與利用、厚生的分際,明明德只能在道德領域,而一旦進入政治領域,親民才是最高的原則。

    在程朱之學成為明清兩代的國家意識形態之後,官方作之君作之師,的確會帶來專制的禍害;而在近代的專制及威權體制之下,個人的自由也因此而被限縮。但這個問題在民主體制已確立的地方就不再成為問題,兩位先生都以民主政體作為化解儒家理想與專制獨裁之矛盾的活路,所以現在既已開出此路,新民不必再看它的消極意義,反而更應從極極意義來看。

    《大學》八目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朱子說:「治國平天下,與誠意正心修身齊家,只是一理,所謂格物致知,亦曰如此而已矣,此大學一書之本指也。」據朱子「理一分殊」的哲學,八目一貫,前五者是內聖之事,後三者是外王之事,但前後僅為論理上的次序,所以朱子又說:「自明德至於治國平天下,如九層寶塔,自下至上,只是一個塔心,四面雖有許多層,其實只是一個心。」(語類卷15)

    內聖外王一貫又如何是以修身為本?正人須先正己,朱子引孟子之語:「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余英時先生認為內聖外王是一連續體,整體貫通必落在外王的追求上,這是一個秩序重建,這個秩序不專指政治,也可從家庭開始。

    關於內聖外王,朱子還可能要面對一些疑問:

    1.蔡元思問:如八目必待一節一節做過,沒世窮年也做不完。朱子說:「若隨其所遇,合當做處,則一齊做,始得。」(語類卷15)朱子指的是在什麼位子就做出相應的事,即使身未修家未齊,無礙其參與治國平天下之事。

    2.問:明德新民皆當止於極好處,新民在他人如何做得到?朱子說:「且教自家先明德盡,然後漸民以仁,摩民以義。」(語類卷14)從這裡可以看出,新民以教為主,是外王的層面。

    3.問:新民如何讓他人也止於至善?朱子說:「若使聖人在在上,便自有個處置。」又問:孔子歷諸國,但春秋之民也未止於只善。朱子說:「此只是說理,理必須如此。」朱子之意似以為聖人在上可以解決至善的問題,但孔子是「素王」仍必須君王實行夫子之道始得,但在理上應是如此。

 

四、儒家理想與專制政治的背離

    徐復觀先生認為儒家的公天下理想與傳統的專制政治,這二者之間存在著嚴重的背離,這是傳統中國政治不可解的糾結,也是傳統知識份子最大的悲劇。要結束悲據,就是要向民主轉進。儒家的道德理想,可使民主獲得道德的基礎;民主政體則是儒家道德理想的進一步落實,也就是民主成為新外王。

    徐先生指出「道重於勢」,這是極富價值的傳統精神,但現實上是「勢不成比例地壓過道」。歷代大儒何嘗不想「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但現實的專制政體橫梗於前,所以只能「格君心之非」,即使出諸嚴厲口氣如朱子那樣,也終無法克服君尊臣卑的格局。不過在此當中,亦非曲學阿世或一切不當為,如果是這樣,就不成其為儒者,就不成其為人民的良心。

    現代學者常將政治視為一獨立的領域,與倫理學應嚴格區分,照著這個理路,中國內聖外王之說不能成立,徐復觀先生的民主奠基於儒家的道德理想之說也不能成立。實則現代政治雖有其自主性,但無往不受倫理(道德理想)的浸潤;倫理雖極力想護住自己的完整性,但政治力卻也無所不在。德儒哈伯馬斯(J.Habermas)認為現代公民社會的危機之一是,政治過度地滲入公民社會,使得公民社會的自主力量萎縮,從這個觀點來看,倫理還有待發皇,說倫理不當地介入政治領域實屬多慮。余英時先生說倫理與政治在現代社會的關係是「相關而非相掩」,這個說法頗中肯。

    徐復觀先生的民主須奠基於儒家道德理想之說,以今日政治現實來看,更能突出其前瞻性;不過問題在於,如何以儒家倫理來對治民主社會的沉痾,須以具體內涵來呈現,儒學面向新時代須有相應的的具體實踐。

    牟宗三先生認為中國有道統沒有政統,道統實以內聖之學為核心,此即道德宗教的本義。政統另為開出,但不應介入生活領域(如五倫關係)。牟先生的不介入之說恰可針砭現代政治對生活層面的無孔不入,但五倫是否不必受民主觀念影響仍待商榷,例如芬蘭學生直呼老師名字(不帶姓),體顯民主精神,可以當普世準則嗎?

    牟先生又說:「理學家對於歷史用心不多,不能將其提鍊之本體引用於歷史......而在道德判斷中所表現之理性本體,亦以理性本體之停止於知性之抽象階段中,尚未至恢復其為踐履中之具體的理性本體,此即道德理性在此方面,未能真正復活而自見其自己。」(政道與治道)牟先生是以理學家無法克治家天下之大私,而有是言。歷史無法真實化當是客觀存在的問題,牟先生所引領企盼的民主政體在台灣也已確立,但如此就能如牟先生所說真實化歷史嗎?

    道德理想不停留在抽象的階段,須有真實內容以實之,此即儒家在公民社會的實踐問題。

 

五、儒家在公民社會的實踐

    世變事異,傳統中國有其難治的課題,徐牟兩先生也有其切膚的感受,所以儒者如果還抱殘守缺,不能抓緊時代的脈動,在公民社會必然缺席,儒學也無法在今日繼續昌明。

    黃宗羲「原君」對君權的批判,在專制時代已經發揮到極致,雖然民國以後已經沒有皇帝,但孫中山先生卻說多了許許多多的小皇帝;現在也一樣有許多小皇帝,─無良的資本家,毫無社會責任的資本家。以黃宗羲的批判精神來看,現代的儒者不能無視這種道德理念被摧殘的窘境,「原君」說:「我(君王)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這個「我」用「壟斷資本家」來取代,恰適合於今日對資本主義的批判。

    朱子所處的時代公民社會只具雛形,但朱子卻已然成就了現代公民社會所不易完成的事業,例如成為道學集團領袖,在今天就是反對黨黨魁;組織書院、鄉約、社倉等事業,在今天恐怕也只有宗教團體才辦得到。社倉事業以低息或無息貸出穀物給民眾,在當今世界類似孟加拉的尤努斯(M.Yunus)所創辦的微型貸款銀行,尤努斯還因此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朱子不是只有「修己」,更看重的是「安人」,這一位偉大的思想家,沒有必要把他局限在靈修導師的地位,更要緊的是應突出作為一位具魅力的社會、文化運動導師的地位。葛蘭西提出「有機知識份子」(Organic Intellectual)的概念:有機的實質是指,知識與大眾的統一,理論與實踐的統一。有機知識份子的使命在於提高人民的覺悟,所以須具備組織與動員大眾的能力。朱子從未和大眾脫離,也在大眾之中建立起引導者角色的地位,所以朱子在現代稱之為「有機知識份子」,誰曰不宜?

    儒家在公民社會中突出其道德理想這一核心價值,當然會要求國家元首或高級官員具備更高的道德標準,但這樣的要求可能會被打成汎道德主義或者當政者根本不予理會。那麼什麼方向可以讓現代儒家有所發揮?在一個拜物社會裡,儒家以仁為本的思維,是很好的解毒劑;為成長而竭澤而漁的經濟,儒家的生生哲學剛好是強烈的對比;貧富日益懸殊的社會,讓儒家的恤民主張受到肯定。

    上述諸層面,在朱子思想的理論與實踐中都可以獲得珍貴的啟發。朱子的外王(齊家治國平天下)本於格致誠正,對於社會中的物欲橫流,怎麼可能看得下?在朱子當時就曾因朝廷豪奢的營建而提出諫言,如果是現在看到到處充斥著大而不當的建設或活動,如台北的花博,怎能不痛心疾首?朱子喜好到鄰近地區尋幽訪勝,大自然的美景對朱子的學思很有幫助,反觀今日,自然成為商品,朱子的後學能夠接受嗎:

    朱子說恤民是天下第一要務,用現在的話來說是「苦民所苦」,賑災,社倉是朱子具體的實踐,基本出發點是不忍人之心。王安石的青苗法在增加國庫收入,人民未受其利反蒙其害;社倉以紓解民困為出發點,才能獲致成功。陳亮對社倉不感興趣,在他看來應由市場來決定,可以說是站在商人、大地主立場,如果照陳亮的思路,現在民間的慈善工作恐怕是多此一舉。朱子從恤民觀點出發,在宋代是一個成功的NGO典範。

    就現在最夯的核電議題來看,不管是燃煤還是核電還都是不正當的人欲作祟,才有此需求,照朱子天理人欲之說,今之儒者容得下這樣怪獸嗎?

    朱子思想中收斂性的傾向,也許在公民社會中較難引起共鳴,但朱子激勵人心的外王思想,在一個被扭取的公民社會中應會受到高度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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