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之路心得
(臺灣) 林宣佑
在萬尺高空航向久違的臺灣本應欣喜,卻為即將離別而惆悵。機械性的咀嚼蠟丸般乏味的飛機餐,倒數計時著最後近乎的一小時。尋思著假寐一會兒,卻不由得任思緒恍兮惚兮。耳邊聲音剛落:注意聽老外公腳步聲……其實沒有注意聽,亦沒有看到朱夫子。茫然地抬起頭,其實無人,只有絲絲細雨拍打在臉上、身上。認得這裡是朱子巷,平滑但不平整的一條小巷。經年累月的青苔散佈在碑上、路上、牆上,思量著要加快腳步跟上大家了,卻疑惑該往哪個方向……就是那邊吧!仿佛聽到前方傳來熙攘的人聲。邁開腳步,本以為追上人群很快很快,但是並沒有。「喂」了一聲,無人應答。正當不知如何是好之際,意識突兀地旋轉,斑駁的牆壁突然靠攏,留下一個人強自鎮定的抵抗帶有年歲味道的壓迫。
低吼一聲,一片灰暗轉向空白的世界,又逐漸光彩。從朱熹手植的樟樹樹洞中翻滾而出,象徵的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實際上在意的是嘴裡含著一絲血的味道,混合著剛咽下不久的雞蛋味。遺憾沒有順便將樹洞中的靈芝帶出來的時候,卻被懷疑的眼光嚇得噤聲。搔了搔頭發,低喃著沒事、沒事,卻發現手上沾染著樟樹上不知作用的白漆。你也向樟樹許願了嗎?旁人舉起同樣沾上白漆的手揮了揮。突然又回想起來了,看著一對對虔誠的手掌貼樹,一樣的感到手上的髒汙和白漆轉瞬之間閃耀著的靈光,似乎也分享了近乎八百年的歲月,一樣的感到流水年長。
躲著照相已經是例行的功課了,但是這次卻無法脫逃。熱情的手背卻不溫柔的強推至鏡前,看向鏡頭,心裡默默數著三、二、一,不要有閃光燈。但是事情總與願違。其實不是不可以照相,但是相片總及不上模糊的記憶美好。
不是只有傷心事會使人流淚,洋蔥算一份,強烈的光線亦然。流著淚不得不閉上眼睛,再次睜開。列印在瞳孔上的並非黃壁上鬥大的水濂晴雪,而是木屋板上細細的紅字。提醒著請勿在此小便。再次回到了三賢祠。望著潺潺流水沿著山壁水銀瀉地,原來此地有名曰水濂洞。知道曾經的地靈人傑,但是昔人已去。空餘的只剩三三兩兩汗流浹背的遊客、一群白鴿和一個無奈生計的小販。驀然回首于山林小徑,依稀見得三賢的臉上泛起無奈地微笑。或許比起一廂情願的合照、互相凝視不語,三賢們更希望有人可以坐下來與他們閒聊家常,感歎世風吧!
本當是午後天氣,也不同于來時般炙熱,但光線的刺眼依舊不得消停。拉下遮陽板吧!我繼續默念、取笑反復念著人生路漫漫,白鷺常相伴的飛機廣播。呆板的聲調也繼續著繼續著。四周隨即暗淡了下來,空調也似乎不管用了。昏沉的空氣中伴隨淡淡的二手煙味。答、答、答聲響就像老式的播放電影。一下子朱夫子設立了五夫義倉,忽而是朱夫子的辭官歸閩,又突兀的結束在小沈郎問天。已晚,散了麼?耳邊幽幽傳來的九曲棹歌,含混著不清不楚的詩句:東周出孔丘,南宋有朱熹……朱夫子或許會哭笑不得?
默默回想著憂國憂民的老先生。其實他也笑,但是許多時候他笑不出來,他的心裡苦悶嗎?驀然伸出的手在尊師重道的約束下也默默收回。不敢拍拍他的肩頭說一句:算了吧!任夫子寂寞卻又堅強的走回銀幕,準備下次播放現身的使命。但是夫子好似回不去了,夫子發現他的道學舞臺即將被改裝成招攬客人的「考試亭」,還有不知所云的蓮花池。台下無言對夫子,夫子亦然。
呆板的聲音繼續響起,這次舞臺登場在鵝湖。相機在被威脅恐嚇丟入洗筆池的恐懼中,終於配合起苦命上崗工作的加班要求。不過大抵只有已經在宋明理學研究中心發表過的人,才有心情理會相機的罷工與否。別害怕,格裡高.薩姆薩,這不是病。這樣的打氣實際上仍不過是只自我感覺良好的鴕鳥,台下的聽眾還是只能聽見臺上唧唧喳喳的蟲語。羞赧著看著指甲(倒是好奇蟲子會不會意識到指甲),暗自慶倖老師們的寬大,生物的本能倒是毫無顧忌地提醒著需要用餐。囫圇吞棗之後,走過狀元橋,用力的踩踏太極石板,變回原本。拍照。
不得不承認,作為一個對朱夫子一知半解的人,根本無法開顯朱夫子的世界。對於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所言的 Dasein,懵懂的有個體會。余英時先生的朱熹的歷史世界、田浩先生的朱熹的思維世界,則此次則應寫上朱熹的何種世界?對於不熟悉朱夫子的人而言,如何進入夫子的世界?儀式或許是個最佳的答案。外在的世界總會崩毀,望寒泉精舍之不存、考亭書院之破敗,傷感歷史文物保留不易外,如何感受前人遺風?從外在世界無法體會朱夫子,幸好儀式提供了內裡的世界。當然所謂的儀式,亦包含了禮,但這並非此處要細究之處。或許說是更從個人乃至於眾人的儀式,從內在的旅程開拓朱熹的世界。
世界開始有了翻轉。
客觀的景象突然都顯露意義。攀爬著夫子曾經一樣走過的山、水、巷弄,環視四周,就好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世界。走過這遭,夫子的生命才鋪成自身。在朱熹墓與祝夫人墓上香祝禱,藉由禮儀宗教性的參與,密思性的時間再度臨現。祭拜夫子也如同夫子顯在。無處不恭念著《朱子家訓》的學員們,分享著共通的世界,是用特定語言創立的神聖氛圍。不斷的祝念進入與世俗時間隔離的場域,霎時藉由每年重複的創造性儀式,我們進入共同的場域。雖然儀式行至只有短短四屆,但何不可以上推八百年,讓朱夫子的彼時再現?
行在朱子之路,路即是道,不僅僅是行朱子之道,也是個人通道儀式的考驗。因此有始業式,也有結業式。走在朱子之路,每一步伐都是朝聖之旅,每一條道路都是生命之道。雖然對於朱夫子的學說、生命歷程不能擁有全然的瞭解,但是我們正在踐履。在鵝湖跨過門檻,通過狀元橋,感改著夫子學術的莊嚴;在武夷精舍,收到智慧筆、孝母餅,代表著對於書本學問的期待以及生命學問的落實。
從武夷山到建陽,從三賢祠到考亭書院。朱子之路成為每個人英雄的旅程。崎嶇難行的路是為生命中的承諾,在艱辛中完成使命的道路。走過朱子之路,顯現的是內心直覺的喜悅,我們不僅僅走朱子之路,也在遵循自己的道路,走在一條超越我們所知的一個更高力量的領域當中。朱子之路的現實動線變化可能呆板,肯定的是,每條固定的路線都並非只含有單一的體驗。旅程還會繼續,就如夫子所說「源頭活水」,不論身在何處一定能感受到那份在內心的生命,而這是和朱熹的世界可以互相共證的。(林宣佑:臺灣清華大學中文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