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之路心得
曹潤青
穿越大半個中國,從武夷山一路北上,返回北京。撲面而來的,首先是北方特有的乾爽的秋風,吹去一路顛簸的疲憊,彷彿也一併吹落了原本攜帶在旁的關於福建的種種記憶。記憶在迅疾的時空轉換下失重,人變得輕飄飄的,好像剛從夢裡醒過來,一時回不過神。等回過神來,只看見各種雜事堆積,山一般擋在眼前,只能先被日常的生活拉扯著先前,而把有關福建的記憶小心地打包,在心裡可靠的地方騰出一塊,暫時地存放起來,並不莽撞地急於去碰它。
終於等到與開學有關的各種事項基本辦妥,心氣又回復平和之時,這才按著原路找到那塊存放著記憶的角落,把心打開,喚醒尚在沉睡的記憶,那些由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直覺、隨意的念頭、甚至玄想構成的立體的記憶。首先喚醒的是閩北那鋪滿了濃密植被的、層巒疊嶂的丘陵,它是所有記憶的背景。從小習慣的北方景色,是由開闊的平原、黃色的土地以及巍峨的高山組成的。第一次進入丘陵地帶,首先就被連綿起伏、好似大地褶皺的層層丘陵吸引,視線在縱深的丘陵之中衝撞,就是望不到盡頭,最終只能懊惱地陷在那一片綠色的起伏當中。和溫柔起伏的地勢相配的,是濕潤潔淨的天氣。與北方大氣厚重的風格相異,這裡的天與地,色彩溫柔濃郁而多情。這片陌生的土地,連迎面撲打而來的空氣,都有種甘泉似的清冽。身上所有的器官都警醒著,隨時捕捉著這塊新天地所散發出來的獨特的氣息。
但我知道自己並不純粹是一個觀光的遊客,帶著空白的頭腦和心靈,等待未知的景色和旅途在空白處刻下印記。我帶著疑問和好奇而來,想要找到必要的線索,幫助我穿越時間,想像歷史幽深處曾經存在的一種世界,那是屬於朱子的生活世界。它隱藏在書本之外,具體卻更加神秘。
於是,所有自然的風光,天地山川與河流不再僅呈現出觀賞的美感,它們同時呈現出歷史的厚度,因為只有它們如此長久地橫亙在時間的長河之中,不曾被激流帶走。它們好像時間遺留的秘密通道,在此刻向我敞開。當我沿著石階一路向天遊峰頂峰攀爬,極目遠眺,群山座座,猶如海浪奔湧,中間夾持著九曲江,低回盤旋,陽光照耀下,碧綠的身段嫵媚悅人。可以肯定的是,八百年前許多個日子裡,從武夷精舍走出的夫子,沿著山前那條陰涼的小道,轉到精舍的背面,也會像我這般拾級而上,登高望遠。站在天遊峰頂峰的夫子想的是什麼呢?周遭嘈雜的人聲漸漸消音,唯有山河大地愈發醒目。八百年的時光長得實在難以想像,靜默的天地把我的疑問又原封不動地拋還給我。
下山,我們一行六人登上竹筏,在九曲江上順流而下。兩岸青山開道,江水時而溫順時而湍急,江面的風涼涼的,吹得整個世界都變靜了。當年的夫子是乘著筏逆流而上的,船家還唱得出悠長得像江面的風一般的棹歌。夫子一定鍾情于這片山水,他的《武夷棹歌》十首寫盡了九曲的空靈飄渺,對夫子而言,這無疑是世外的一方桃源。因此,夫子選擇在這裡的山崖下建起精舍,授徒講學。學者蜂至雲集,武夷山因此成為南宋思想的重鎮。與身邊為追尋美景而來的觀光客不同,那時在山道上或疾步或徐行、在九曲竹筏裡或站或坐著的,除了過往的行旅客商外,應該都是那些慕夫子之名來尋道求學的士人吧。那時與這雄奇秀美的山水相映的,不是數碼相機的鏡頭、各色詼諧博人一笑的段子笑話,而是士人們同樣壯闊的憂國憂民的情懷,砥礪士節、恪守清寒的品節操守。他們與山水為友,與山水交心,長久地相對,山水化作了他們身上的血液和骨架,而不僅僅是數碼相機裡陪襯的美好佈景。整修翻建的朱熹園裡,遊人稀少,前往景區的路卻擁擠不堪。現代的人們已無法親切體認自己與夫子之間的關聯,精神傳統的遺失在這一刻暴露地如此直接,作為其中的一員,我也不能不為身處於這個時代感到羞愧。
之後的行程中,這種遺失的感覺始終伴隨著。在朱熹園裡參加始業式、行敬師禮時,在五夫鎮朱子的紫陽故居參觀時,在朱子手植的大樟樹下摸著樹幹許願時,在歷史久遠的鵝湖書院裡靜坐時,或者是在朱子的墓前敬上一支香時,我都試圖在內心喚醒一種與之相對的情感。這種情感本應隨著文化的傳承內在於我的身體之中,然而它卻被埋在堅冰之下,被封凍了起來。我不熟悉這種情感,因為在我的兒時記憶裡,找不到支撐這種情感的土壤,因為它並不屬於任何一種對舊日時光的緬懷之情。事實上,它似乎來自心靈更隱微的地方。它是伴隨著對朱子開創的精神傳統體認與認同的感情,是在追溯自身身份時才會生髮的感情。這種感情並非源於身體的記憶,而是來自精神的記憶。在行禮致敬的時刻,這情感在堅冰之下開始鬆動。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彷彿被賜予了某種歷史的感覺。對我而言,這種感覺是我此行最大的收穫。它使我直面自己,並最終超越渺小的自身,找到通向傳統的路徑。在這種意義上,朱子之路成為一種追尋之路,它不僅僅是尋訪朱子生前活動的地方,它更是追尋朱子繼承和創立的儒家精神傳統的一條道路。在這條道路上,個人試圖與傳統建立關聯,不論這次嘗試是否成功,它都將成為一種意義深遠的開始。(曹潤青: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