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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份子的起源及其精神 

作者:葉沂

 

 

「我們理解到只有人民長期的犧牲,我們才能獲知普遍的真理和普遍的理想,因此得到一個結論:人民是我們的債主,我們可以辯論債務的大小及償付的方式,但此一債務重壓在我們的良心上,我們必須償還。」
                                                                                                                  ──Mikhailovsky

1.「知識份子」的起源

 

  儒家曾給士人嚴格的定義來規定其性質,成聖成賢是作為一切言行的判準,若採取嚴格主義,儒學必須接受嚴厲的批判,因為在這一傳統內出現了鬆散的樣型,直是對創教者的背叛;現在我們把儒家的嚴格主義直落到周遭,大概創教者要感嘆,「非吾徒也」,整個市場紛然雜陳,但「莫赤匪狐、莫黑匪烏」。如果嚴格主義下的儒者稱為知識份子,那麼他畢竟德孤道寡。


  然而知識份子這一名詞卻有其外國來歷,「知識份子」一詞現今被鬆散地界定為受過相當教育者,或者進而提昇至嚴格主義下的定義,但這都是以旁代嫡,固然約定俗成謂之宜,但它的本源若具永恆價值,就必須重新「正名」。


  「知識份子」(intelligentsia)這一詞源於一八五○年代左右的俄國,透過屠格涅夫的小說而獲得廣泛的流傳。知識份子並不是一個階級,知識份子的出生品類龐雜,絕不能以粗鄙的利益團體來看待。


  貝爾查也夫說:「知識份子有類似修道院的儀止,或如一宗派,有其極不寬容的道德觀,有其自己的風俗與傳統,甚至有一自己奇特的外表,他們的結合是藉著意識形態,藉著觀念,而非職業或經濟團體來結合。」這麼一個超越階級的種屬完全不類於西方社會的階級,在西方普羅與貴族間有一布爾喬亞階級,布爾喬亞提供了知識階層一支柱,但俄國的知識份子是格外疏離的,他們的激進主義與統治階級疏離,受過若干教育成了農民階級的界外人,在這邊際的懸盪當中,他們義無反顧的朝向遠方的景物,而不眷戀周遭的一切,這一階層只能以自我意識來定義,他對政治社會系統採一特殊的態度,此一態度充滿不妥協的敵意,其敵意以各種形式來對抗沙皇的官僚制度及其一切。


  任何憤怒的聲言,保守派往往都將它解釋為體系內之無法調適者,如美國學生運動之遭受誤解即為一例,沙俄時代的知識份子並非無法在體系內獲致利益,只是他們放棄罷了。從彼得大帝以來,有才能者要進入統制階級是一件容易的事,沙皇的忠僕,許多將軍和大吏都出身寒微,而總的說,知識份子的出身高過寒微的農民。

 

2.「父與子」

 

  在世界文學史上,俄國文學展現了最奇特的面貌,它是衝破當時低沉空氣的唯一方式,是自外於體系而仍想服務人民的最好方式,這是一八四○年代沙俄的情形,這是屠格涅夫筆下「父」的時代。多餘的人──普希金筆下的奧尼金,屠格涅夫的羅亭,他們自外於當時的社會,不能有正面的行動,他們焦躁、憂鬱、沉悶,但畢竟是多餘的人。到了六十年代以後「子」的時代來臨,這時候的人嫌惡「父」的時代,嫌惡那時代所標榜的高尚理想,為藝術而藝術的主張以及半調子的自由主義者舒適的生活。四十年代的英雄普希金這時候成了垃圾。雖然兩代間有這麼大的裂痕,但是兩代間的傳承仍是有跡可尋的,昔日播下的種子,才有今日的結果。


  多餘的人是一過渡,要過渡到有用的人,四○年代所產生的精緻文化是次要的,知識份子更迫切的要投入一狂飈運動,這一運動充滿著救贖色彩,早在十八世紀拉吉希柴夫即說:「我的靈魂因人類的痛苦而受到傷害。」俄羅斯知識份子深深感染了這種性格,也注定了宿命的悲劇。

 

3.瘋狂的救贖

 

  知識份子所享有的一切利益都是可恥的,不合邏輯的,他們要償還對人民的負債,於是夢裡也瘋狂的編織償還人民的樂土,在這瘋狂的救贖底下,知識份子提出了革命主義的崇拜,革命的戰鬥員是最大的英雄,知識份子的任務便是學做這些英雄,雖然他們也知道英雄未必刻上他的名字。沙俄的知識份子的歷史是一英勇的史詩,它要直到專制政權消滅為止,他們無所選擇,暴力乃是最好的方式,即使是溫和派雖不贊同激進派所採取的手段,但他們會自慚自己的退縮而採取同情的態度。

 

  宗教的狂熱佔據了知識份子的整個心靈,這由下列事件相激相盪而成:沙皇的迫害,加深了原始的怨恨,及與其他社群的隔離。知識份子無所依傍而產生對彼岸的嚮往,並且固執於罪惡的救贖,這些都驅使著知識份子變得極端不能容忍。革命是無妥協的,知識份子的啟示使命,不容他們的理想有所分割,因此革命的浪漫主義輕蔑小家子氣對人民生活的改革,改革既存的社會秩序或認同於既存的秩序,都等於是沙皇的支持者。

 

  巴枯寧說:「毀滅的熱情亦是創造的熱情。」詩人們要在荒塚中看到國家的新生,這個新生也許會姍姍來遲,但就站在這一基礎上,一切切的新生終究要獲致完全的發展。這是沙俄知識份子的彌賽亞的思想。

 

4.道德的功用主義

 

  為追尋一地面的上帝之城,即使是魔鬼的手段也不得不使用,知識份子的將來如同籌碼押在斷頭台上、黑牢裡、或者是遙遠的西伯利亞,對這些不確定因素的排除,必須有一革命的道德,七十年代的革命道德論者──尼察也夫與巴枯寧在「革命家問答書」中,提出革命家的特性:

 

  「革命家是注定受難的人,沒有私人的利益、沒有俗事、情感、家累、財產、甚至於還沒有自己的名字,他的存在,只為一個目的、一個思想、一個激情──革命。……,他是現世的不兩立敵人,並且對它不斷的只抱著一個目的即毀滅它。……他藐視輿論、他憎惡及藐視他的時代的社會道德和該道德的動機與表現。每件事,凡促進社會成功者,就是道德。」

 

  尼察也夫的主張,要等到三十年後才找到理論的最佳闡揚者和實踐者──列寧,列寧的職業革命家的道德觀即脫胎於此。這是道德的功用主義。知識份子不能接受虛無飄渺的東西,功用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要減輕人民的苦痛才是有用,精神無獨立的領域,一切藝術、文學、哲學都要朝向這個政治社會的目標,想像的文學,美的文學是一奢侈品,在沙俄那麼落後的社會是不應該出現的。屠格涅夫借虛無主義者巴札洛夫說:「當飢餓時要把一片麵包塞到嘴吧,這不需要邏輯,那些抽象東西的目標是什麼?」知識所關心的是有用的東西,這在艱難的時代是必須的,但是在問題解決之後,須有新的相應之道。

 

5.「到民間去」

 

  五○年代的赫爾岑提出「到民間去」的口號,要直到七十年的中葉才有大規模的到「民間去運動」這便是民粹主義,成千的青年男女裝扮成農民模樣到鄉間去,宣傳革命的理想,或者是農民的切身福利,但結果並不受歡迎,隨著警察的逮捕而煙消雲散,這是民粹主義的狹義定義,是走出城市、走出學院的平民運動。知識份子的運動,廣義的說亦是一民粹主義,人民對知識份子自始即充滿著神秘的、令人敬畏的意味,但知識份子對「人民」的感情卻是相矛盾的,知識份子敬愛人民,但卻不信任人民(主要指農民而言),認為人民身上充滿著反動的色彩,車爾尼雪夫斯基說:

 

  「人民大眾不曉得國家中所發生的事情,不關心它將變好,或變壞,他們所關心的只是物質利益,大眾的漠不關心是使政治生活的迂腐觀念成為可能的一主要因素……大學是政治、外交的活生生的實驗材料,統治者告訴他們怎麼做,他們就只有服從。」

 

  面對著知識份子要解放的對象,而他們竟然背叛了,屠格涅夫借著巴札洛夫說:「即使我為貧苦的農民扯破皮肉,他們也不會感激我的。」這雙重情感,盧騷曾正確的表示,人民當作全意志是善的,但他們不曉得善在何處,我們須教導人民,使他們知道善的真正面目。離開人民,便是離開救贖,知識份子和人民的隔絕,造成知識份子的悲劇,這是兩群不同地面上的人,而弔詭的是知識份子先天的擁抱人民。

 

  沙俄時代的知識份子素具的不寬容的道德觀,彌賽亞的啟示,與整個社會的決裂,一步步的逼迫他們走向千丈深淵,在黑黝黝的深淵裡顫動著一絲光明,彷彿是但丁看到他的愛人比亞翠斯一樣。在俄國這是布爾什維克主義之前的知識份子,也是今日我們所習稱的「知識份子」的原始意義。

 

       每年初秋,成千上萬的新鮮人湧進花木扶疏,庭院深深的大學校園,開始在人民的犧牲下,追求知識,是否也應同時深切反省「知識份子」的真正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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