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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葉的晚期風格:對抗殖民者美學

作者:吳介民

 

    對一個只活了45歲的詩人,談他的「晚期風格」,無疑是悲愴的。
    關於如何解讀羅葉的詩,可能Ashis Nandy比列寧、盧卡奇都有用。
    今天,詩人羅葉辭世四週年。朋友們在2010年4月間在官邸咖啡辦了一場追思會,我發言提到:

    「各位朋友,容許我延伸對詩人羅葉的歷史詮釋:羅葉詩風的蛻變,是有意識地從殖民情境,向自我發願的後殖民解放之路探索。這條路他走得很辛苦,一點都不平坦,而且寂寞無比。這個歷史性工作,才剛剛要打下深入岩盤的基樁,他就撒手而去。這無疑是我們今天相聚最大的遺憾。羅葉沒辦法獨力創造一個時代;他還沒凝聚足夠力氣扛下一整個時代的巨石,就撒手而去。」

http://zh.wikipedia.org/wiki/%E7%BE%85%E8%91%89
***

羅葉- 赤裸前往,連影子也不穿的民間詩人
吳介民

I.
    羅葉是個話少的朋友。相交二十幾年很少見他慷慨激昂,倒是曾經看他打牌自摸時的得意神采。那神采中,有他澎湃的細緻浪花潑灑岩石的沙沙迴音。但是,羅葉總算是矜持,雖然骨子裡自負的人。

    我的記憶中,能夠搜尋到幾件事情與他緊密聯繫的,還是他神閒氣定的優雅模樣。他是一個淡雅之友,也是個情感生澀之友,離散多,纏綿少。我們共同經歷了許多事情,談心,一同玩耍,搞運動,討論政治,但是我們並不經常連絡,尤其他去宜蘭以後這些年。而宜蘭卻是我的故鄉,我們的故鄉。我這些年回去都匆促,大都為了婚喪喜慶,尤其是老人家的葬禮。

    我想過,纏綿之友,就是與羅葉不同類型的。纏綿之友的本質是:酒肉朋友,是色友,是抒情話慾之友。例如,郭晴歡每次看到我們幾個男人在飲酒聊天,說政治秘辛,談八卦取樂,他就嚷著:gay, gay, gay. 前些天,喊我們gay的這小子的爸爸,傳給我幾張照片,照片中,羅葉身處美女之間,依然是那麼自負、開懷而優雅,一點也感覺不到,這是我們訣別前最後一個仲夏夜。

    我對羅葉的第二個深刻記憶,是1986年另一個仲夏夜,我們一群運動夥伴十幾人擠在林志修的小貨車上,或蹲或坐,往陽金公路乘風而去。我坐在羅葉對面,他旁邊坐著一個女孩,清玉,羅葉緊緊摟著她的肩膀,含笑靜靜看著我,好像在跟我說:「你看,她是你的,也是我的。我是她的,你也是她的。」

    我對他的第一次深刻記憶來自同一年,春天。他與許傳盛在台大法學院編《法言》。傳盛跟我約稿。我奮鬥幾個星期,交出一篇〈綠的反動〉,之後我拿到那期刊物,心裡一振,當然不是自戀我的文字,而是美編:豪邁,粗獷,大氣,有力!我瞬間感到這美編的電流通過我的身體。

    但羅葉與我仍舊是淡雅之友。他的個性是這樣:做很多,不太說,他是學運堅定而安靜的參與者:李文忠事件,大新事件,自由之愛,黨外雜誌,街頭民主抗爭,都有他的吶喊、足跡、和筆跡。《自由之愛》的發刊詞,就是出自他的繆思:

    下次再見,血液也許冷卻,也許已習於教育資本家批發的信仰,也許購買一本本縮水的智慧,但年輕時的真理熱情終將,終將如鬼魂般回來追索──不是我們改造歷史,就是歷史嘲笑我們!

 

II.
    1994-95年間,羅葉出版《蟬的發芽》,要我在《文訊》上,為他的詩集寫一篇推介文章。但我寫成的,不是所謂推介之文,而是閱讀羅葉,「將我記憶之湖的波紋吹起」。今夜,我翻箱倒櫃,怎樣也找不到那一期《文訊》,想放棄時卻發現了手稿,我細細讀,想著羅葉的詩,想著羅葉這人。裡頭最後幾段把它抄錄下來:

    暫別流放的九三年暑假,我已業餘端拿一年的攝影機,離開桃園機場的第一件記憶得住的事件是去看望羅葉你。馬偕醫院正在幫你植入人工韌帶,我手捧燦笑的玫瑰佇立病房,心裡卻在想著別人,不經意發現床上已躺著一張女子筆跡的慰問卡,便又隨手取她夾放在相依偎的花朵間。

    母親領著看護推你返回,我注視著你否定劇痛的眼神,竟伸手去握你的手。果真你竟笑了出來,那也同樣令我愉快:

    「現在我嘗試回想你老實說我實在想不起你的模樣希望你真的得到解脫得著平安..」

    我更加用力握你的手,嘗試幫你止住精神的陣痛。是的,我思念起已在生疏之中的她的無數,竟懷疑你是懷著人類胎兒的野獸,一行詩歌止不住從我心中升起:「我們也是──一地不死的落瓣」(林触,〈羅葉,將我記憶之湖的波紋吹起〉)

 

III.
    羅葉和母親的關係,讓我聯想到義大利左派詩人帕索里尼 (Pier Paolo Pasolini)。當然,他們兩人的個性,風格,家境背景是如此不同。有人用civil poet,民間詩人,來形容帕索里尼,我覺得這個說法用在羅葉,也很貼切。

    羅葉在高中末期、大學初期,已經創作了令人愛不釋手的詩歌,不過這些早期詩歌,仍然在經典性中文現代詩中漂流翻滾尋覓屬於他自己的光與熱。這些現代華文詩寫得絕好絕美,但羅葉慢慢知道,這不是呼喚他的東西。在台灣民主化的關鍵時刻,羅葉熱情投入,這投入改變了他的詩的風格。這改變先是刻意的拋棄,然後是努力的自學。

    1985年,羅葉在《中外文學》發表一首九十三行的〈斜風細雨不須歸〉,讓我引第一節:

荷芰初戀時我如天涯的
漂鳥歸鄉,彷彿所有花神
都以夕陽殞褪後的熱情
和我交談;所有新生的鷓鴣
都笑問:「不知客從──
何處來?」而我鄉音未改
蓬門花徑未改,轉彎時
隱去的木屋正是......
遞步中,柴扉咿啞推開了
這時囁囁穿過那旋縫
到達我的心跳的
有一個顏容歷歷的聲音──
那正是大哥的暱名哪
以嬌柔的女音呼出
...
(《蟬的發芽》,頁166-172)

    到了1990年代初期,他的改變已經完成了。1991年,羅葉刊登了〈鹽婦〉在自立晚報,入選當年爾雅版《八十年度詩選》。讀一讀其中三節:

種菜種果種稻米
都已成為娘家的追憶......
自從嫁到鹽分地帶,
她開始認真學習
從海水中種出鹽來──

日頭越利、南風越急,
越飽滿出鹽的穗粒;
一切都像稻米耕作期,
不同的是
在把水田耕成旱田的日子裡,
被她詛咒的
反倒是春雨
...
直到鹽砂成山,
她才沾一些放進嘴裡,
那種難言的滋味
和她的淚一樣甜。
和她的笑一樣鹹。
(《蟬的發芽》,頁185-187)

    這兩首詩之間,距離有多遠,對比有多大,短短幾年,竟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

    生了大病之後的羅葉,正在經歷第二次詩風的轉變,這次的轉變,表現在文字運用上更加淺白、直接;他的歷史感深化了。他第一次轉變是轉向本土;第二次轉變是轉向歷史的、政治的本土,並且火辣辣展現詩性正義 (poetic justice)。這是他刻意鍛造的風格。我們只需朗讀〈檳榔妹妹〉幾段:

如同早年啊妹妹!你獻身跳入
華南文化父系社會的胃囊。
那時鄉紳們喜愛帶你往來酬酢--
在茶店酒樓,你是稱職的陪客;
在原住民歡宴貴賓的木盤內,
你是盟約的觸媒、酣談的口沫;
在民俗偏方中你剖腹煮水可驅蛔蟲;
在李時珍的藥典裡你更妙如仙丹
「醒能使之醉,醉能使之醒。」

而在福爾摩沙經濟起飛的大道上,
你伴隨著卡車司機穿越長夜,
為體力透支的島嶼提神醒腦;
你點亮七萬農家的燈火,
餵養著底層社會二百餘萬口,
又在世貿組織大軍壓境的時刻
領銜演出本土第一經濟作物……

    各位朋友,容許我延伸對詩人羅葉的歷史詮釋:羅葉詩風的蛻變,是有意識地從殖民情境,向自我發願的後殖民解放之路探索。這條路他走得很辛苦,一點都不平坦,而且寂寞無比。這個歷史性工作,才剛剛要打下深入岩盤的基樁,他就撒手而去。這無疑是我們今天相聚最大的遺憾。羅葉沒辦法獨力創造一個時代;他還沒凝聚足夠力氣扛下一整個時代的巨石,就撒手而去。

    詩,本來可以帶點玩耍的心情,放鬆寫,輕鬆讀。世界已經如此沈重,然而,我們努力寫詩唱歌如昔,無法卸下重擔那是因為──故事太多太細膩感人,千言萬語也難以說清,而時間無情流失,我們焦慮如鬼魅附身,只能害病沒能發功狂飆。羅葉渾身發燙發抖為了詩,為了我們生存之境。詩與正義:詩所擔負的轉型正義,直入歷史與階級,處理後殖民遺緒──羅葉把這些統統交付予自己,任務尚未完成,他自己先走了。

    羅葉在1985年的〈前往〉中,最後說:「我欲赤裸前往,連影子也不穿......」(《蟬的發芽》,頁208-209)這個人真的好瀟灑。聽說他撐住自己的前一晚,從醫院回來,到超商買便當,邊看電視邊吃邊笑,笑聲放送到巷子對面的純淑家。夜深時,還開車去接愛人回家,而他正打算買顆漂亮的小石頭給她呢。

是啊,羅葉,我們是「果實奔跑於你的軀幹」。讀著你遺留下來的資產,我們也想赤裸前往,連影子也不穿。

(在「懷念‧羅葉」追思會2010.04.03的發言,曾刊登在中時人間副刊2010.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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